毛毛蟲變蝴蝶 —獻給慈父的感恩與懺悔

道證法師講述


懺悔感恩的眼淚

當我接到爸爸忽然去世的消息,正好是晚課唱完「讚佛偈」的時候,所以內心非常平靜,只有一心念佛,祈求阿彌陀佛接引爸爸到西方極樂世界。山上一對姓黃的夫婦很慈悲,就當作是自己親人往生一樣,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們回去助念,而且一路念佛。我們全家整夜念佛,念到早晨掀開蓋在爸爸身上的陀羅尼經被,看到他滿面的笑容平靜開朗,心也隨著他的笑容開朗起來。一直到喪事辦好回到山上,靜靜拜佛,眼淚才一直流下來。並不是變成一孤兒的悲哀,而是懺悔和感恩的眼淚。因為有位法師問我:「令尊給您的教育和啟示是什麼?」所以我藉這個機會說出內心的懺悔和感恩。

毛毛蟲是怎麼變成蝴蝶的?

有位80歲的老菩薩告訴我:她由二歲開始就會拿拖鞋給爸爸換。我忽然想起在我一生中從來沒有直接為爸爸做過什麼,他給我太多太多,但是我真的什麼也不曾報答他。佛陀說:「一個人即使用左肩擔負父親,右肩擔負母親,任憑他們在肩上大小便,無論走多遠的路,走多久,都無法報答父母之恩。」何況我什麼都不曾做,這是要痛加懺悔的。自從出家以來,爸爸和我已有十年不曾見面,這原來也不是故意要這麼做,因為我雖然比爸爸年輕,但比他更早接到閻羅王的通知單。在我知道自己患腫瘤後,因為怕爸媽擔心受不了,所以根本不敢告訴他們,因為白髮送黑髮畢竟是痛苦的事,我只有一心念佛求生西方。我想即使不能自己照顧父母,起碼也要堅強不讓他們擔憂,更要念佛歡喜自在地到極樂世界,才能安慰他們,度化他們念佛。爸爸是由別人的傳說中知道我生病的消息,他寫了一張卡片給我,那張卡片上只寫了幾句話,是對我非常重要,很有啟示的話,也是一直讓我深深感恩的話。他問我說:「毛毛蟲是怎麼變成蝴蝶的?是誰幫它化粧?是誰教它飛行?為什麼它能由一隻長得又醜、走路又慢的毛毛蟲,變成一隻又美又會飛的蝴蝶?」那張卡片上就只問我這幾句話。在我病得很嚴重,行動很困難時,我真覺得自己好像一隻毛毛蟲在地上爬,但是我一想到爸爸的卡片,想到一隻毛毛蟲在無人幫助的情形下,自己就可以變成蝴蝶飛起來,為什麼我不能站起來呢?阿彌陀佛48大願其中有一願:「佛要讓極樂世界的人民都具有神足通飛行自在。」為什麼我不開懷接受佛的大願,也發出這份願力來,反而不如一隻毛毛蟲呢?

用心來變,變成佛

爸爸的啟示使我從痛苦中站起來,所以回去助念時,面對著靜靜躺在眼前的爸爸,我竟然向他說:「爸,您勉勵我毛毛蟲要變成蝴蝶,現在就是變的時候,我們一起念佛,用心來變,把凡夫的身體變成像佛一樣,有32相金色光明的身體,飛行自在又金剛不壞,這比毛毛蟲變蝴蝶更殊勝,更究竟,一變就變成佛了」。

以悲哀之終點,作快樂的起點

爸爸這個啟示給我病中很大的幫助,當我很衰弱念佛念不出聲的時候,聽到外面樹上的蟬叫得很響亮,想到爸爸講的道理,我就告訴自己說:「一隻蟬那麼小,叫的聲音就那麼大,你身體這麼大,光一個肺就不知比蟬大多少,你竟然說沒有聲音念佛,沒力氣好供養佛,真是豈有此理!比蟬還不如。這樣怎麼能做極樂世界的菩薩呢?」我一這樣想,就勉力盡心盡聲叫出佛來!我發現在每一個很悲哀的終點,再提起勇氣可以作另外一個起點—可能是個快樂的起點。

盡心栽培你,把你捐出去

爸爸一生只有給我啟示,從來不曾要求我為他作什麼。求學的時代,我大多離家在外,沒機會孝敬他;畢業後當醫生日夜工作很忙,也不曾供養他,我每天看病人,看到別人的父母,臥病在床很折騰痛苦,心中就希望以盡心照顧病人來供養佛,也迴向父母健康安樂,不用受病苦折磨。很幸運,爸爸一向很健康,所以我可以說不曾直接照顧過他,我只能把行醫當中所遇到的每一位病人,當作是自己的父母、親人來照顧。用這份心來報答父母之恩。每一分我所能付出的,都是來自父母師長的心血,媽媽曾說:「我們盡心栽培你,把你捐出去給那些病人,那些須要你的人。」後來我出家,他們等於把我布施出去,捐給三寶,捐給眾生。有很多人出家,受到很大的阻礙,而爸爸只有送給我「毛毛蟲怎麼變蝴蝶」的幾個問題,作為對我的祝福,鼓勵我毛毛蟲變蝴蝶。當我真心深深感恩時,卻只會掉眼淚念佛,也不知如何表達......。

病菌不強,願力才強

在爸爸年輕那時代,肺結核就有如目前的腫瘤癌症,是很難醫治的富貴病,很多人因此死亡。爸爸就發心要研究這種病,他也很勇敢完全不怕傳染,專門看結核病人。當他要開業時,鄰居們怕傳染,本來都不贊成,但是很奇妙,我的爸爸這一生不但沒有受傳染,甚至可說連小感冒咳嗽也不曾有。他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,就是內心願力的力量是很大的,不是小小的病菌能打倒的。我的媽媽,還有當年在第一線工作的護士小姐也一樣不曾感染。在我印象中,爸爸當年每天被甚至上百個肺結核的病人包圍著,而且他也不戴口罩,病人常咳嗽喀血,甚至咳得滿地是血,我印象很深是媽媽不敢請別人去擦地上的血,都是親自去擦,病人吐痰的痰盂也都自己去處理。當時也有幾位護士很發心一起工作,十幾、二十年都不曾嫌辛苦,也不曾被傳染。

痰血涕唾中的優美油畫

爸爸工作很忙,忙得很少有機會和我們說話,因為病人多,時常忙到下午二、三點還不能用午餐,晚上九點多還沒能用晚餐,在我們還小功課不多時,媽媽因為尊重爸爸,都要我們等爸爸一起用餐,實在講,爸媽很少有空好好吃一頓飯。鄰居們常說他們已經吃飽又餓了,我們還沒空吃飯。很多人會嫌醫生不好,而很少人能體諒醫生的辛苦。南部有很多醫生很希望子女繼承事業,但爸爸不曾這麼要求我們。他都說「兒孫自有兒孫福」,甚至我考上醫學院時,他還嘆了一口氣說:「你為什麼要選這麼艱苦的路」。但是我從小看到爸爸照顧病人、媽媽安慰病人,雖然自己不會幫忙,但心中都很感動,很希望能做個救人的人。說實在,爸爸年輕時實地的工作給我很深的影響。他在看病之餘,時常畫圖,他大多是畫油畫風景圖,他是很認真的人,一生畫了上百幅的油畫,後來我想過他每天置身那麼多痛苦病人當中,在痰血涕唾中,內心還能有這麼優美的風景也真是不簡單。

在我看,你是零分!

爸爸的教育是比較特殊的,他一生並沒有很多機會和我們講話,但他的話是令人深思的,有很多啟示是令我一生受用不盡的。在我小時候,因為不了解其中的深意,有時聽了他告訴我的話,心中常很不高興,這是要深深懺悔的。為什麼當時不高興呢?因為他很少用讚美鼓勵的方式來教育我。後來我學佛才知道,教育的方法本來就是有折法和攝法。「折法」就是折服對方,幫他降伏煩惱毛病的教育方法。「攝法」就是親切鼓勵,使人喜歡親近,再幫助他善心增長的教育方法。爸爸可能看我是屬於煩惱業障重、毛病又多的類型,所以他選擇折法來教導我。比如說:我上小學第一次考試,很不幸,每科都考了一百分,得了第一名。為什麼我說很不幸呢?因為從此之後,如果沒考一百分就是退步了,這種一開頭就考第一的命運實在很坎坷,所以各位同學如果一開頭就考一百分,千萬不必高興;如果考不好也不必傷心,表示你前途光明很有進步的餘地。當我第一次拿到全部滿分的成績單,很高興回家的時候,爸爸很嚴肅告訴我說:「你不要以為你考第一名,就有多了不起,在我看,你是零分!」說完,他就站起來去看病人,連笑也沒笑一下。

這句話對我而言真是如雷貫耳,一入耳根永遠記住,時常都自動迴響。這種話相信小孩子是很難了解而生歡喜心的,當時我也不歡喜、也不了解,只是印象深刻,以後拿到成績單,這句話就自動在耳邊迴響,後來連考一百分也不敢拿回去給爸爸簽名,大部分成績單都給媽媽簽名,媽媽比較會鼓勵我,而爸爸一看,一定又說:「你不要以為你考一百分就多了不起,這種題目這麼簡單,怎麼能不會呢?你們整天又不用作什麼,只負責讀書,考一百分是應該的,沒什麼了不起!」後來我學佛才知道,爸爸這麼講是為要防止我生起驕傲、我慢的心,因為生起傲慢心就會障礙自己進步,就會障礙智慧的開發,所以他故意這麼說,一直到現在,當有人稱讚我時,我還是會聽到爸爸那個聲音......。

一封信也叫他退學,兩封信也叫他退學

因為家祖父是中醫師,爸爸小時候都要幫忙炮製中藥,腳要踩碾碎藥材的石輪子,手要切中藥,眼睛才看自己的書,嘴巴還要練唱歌。他說他幫忙家業可以說很忙,但還是考上台大醫學院。而且當時家祖母希望他回家幫忙,不願讓他讀醫學院,一封信也叫他退學,二封信也叫他退學,他沒辦法只好半工半讀領獎學金,甚至到廣播電台唱歌,可以說是苦讀完成學業。聽到爸爸說他求學的經過,確實讓我覺得自己求學實在太輕鬆了,因為爸媽給我們的環境很好,所以如果只負責讀幾本書也讀不好,那也太慚愧、太荒唐了。

爸爸的第一句型:「你連這個都不會,你還能做什麼!」

爸爸有一句常說的話,我們兄弟都笑說這是爸爸的第一句型,就是:「你連這個都不會,你還能做什麼呢!」我們如果一件事做不好,或是說什麼事不會做,他就問:「你連這個都不會,你還能作什麼呢!」問久以後,我們就學會自己問自己,不敢輕易說什麼事有困難不會做。

有一次我中午放學走路回家,走得滿頭大汗,進門就說天氣好熱!爸爸就說:「你連一點熱都不能忍耐,你還能作什麼?!」爸爸是常冬天早晨洗冷水澡的人,我們如果叫天氣冷,他就說:「冷天怕冷,熱天怕熱,一點冷熱也不能忍,你還能作什麼!」一般的父母,大多是天冷就急著叫孩子穿衣服別著涼,爸爸從來不說那種話,他說要鍛鍊才不會沒有耐力抗力。比如說:明天學校要考試,正好附近神廟演戲打鑼打鼓,如果我嫌太吵讀不下書,他就說:「你連這樣都不能專心,你還能作什麼!」他會叫我到更吵的地方去訓練精神統一,不可隨便受外界影響就不專心。爸爸這句話是很有用的,當我遇到挫折做不下去的時候,這句型就在耳邊響起,它使我克服困難,使我開發出本來沒有的能力。

若好人命運坎坷,你要不要做好人?

我從小對看電視沒有什麼興趣,但爸爸規定我要看布袋戲「六合三俠」一方面叫我學台語,因為學校規定講國語,我不太會講台語,二來,他說布袋戲中有人生哲學叫我一定要看。有一天看完了他就問我:「布袋戲六合三俠中那個史豔丈是個好人,但是命運很坎坷,常常被壞人陷害追殺,跌落萬丈絕谷,那個藏鏡人和一些壞蛋,反而經常耀武揚威。如果做好人而命運坎坷,你要不要做好人?」爸爸提的問題,都是令人深思的。當時我也沒有馬上回答他,我想了很久,甚至後來在人生中,時常遇到這問題覺得做人很難,好人很難做,常會跌入萬丈絕谷!但是我想的結果:跌入萬丈絕谷並不是不幸的壞事,因為在「請看下回分解」時就可發現,跌入萬丈絕谷是因緣轉變的好時機,也就是史豔文的武功要大大進步的時候!一個好人,如果墮入萬丈絕谷也考驗不出他的好來。進一步再說,一個好人若跌入萬丈絕谷也要好好檢討自己—「為什麼會跌下去?」到底是那一步沒有踏好才跌下去的?必須承認是自己觀照功夫有欠缺,才會跌下去。所以後來我得到了答案,就是:「好人是非做到底不可的」。根本不必擔心被害跌入萬丈絕谷,因為每一個萬丈絕谷,都是練武功、培養飛天輕功的好地方,每一塊絆腳石都可以做墊腳石用,讓我們爬得更高,看得更遠。世界上也沒人規定,被人推下萬丈絕谷就非死不可啊!觀世音菩薩普門品,不是告訴我們說:「若被惡人追逐而墮落金剛山時,如果能念觀世音菩薩慈悲偉大的力量,連一支毛也不會受傷。」其實我們的內心若充滿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,根本連「自我」這個觀念都沒有,那有一支毛可以受損害呢?其實好人如果做到底,就是佛道圓滿了,這絕對是連一支毛都不會損失的。就怕好人做不到底,就要憐惜自己,為自己爭。爸爸生前我沒有機會和他討論這點,我想他應該會同意吧!

爸爸那有可能一輩子牽著你們......

我們兄弟姐妹談到一件事,就會露出會心的微笑。一般的父母,是在危險的地方會把子女抱緊一點,而爸爸很特別,小時候爸爸牽著我們過十字路,在交通複雜的紅綠燈處,他曾經忽然把我們放掉,自己走過去。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,真是嚇一跳!但是爸爸根本不回頭來看我們,我們只好自己很小心設法走過去追上爸爸,這印象非常深刻。當時爸爸什麼也沒解釋,很久以後他才說:「爸爸那有可能一輩子牽著你們,你們必須自己能走過任何的路!」是啊,人生的路很坎坷,爸爸已經走過複雜的紅綠燈,往生西方了,剩下我們自己,也是要小心到彼岸。即使沒有人牽著手,也是要自己走好啊,隨時要提起覺性,牽上阿彌陀佛的手啊!

親情不要互相束縛

爸爸很瀟洒,他都說:「我自己照顧好,不要麻煩你們,你們自己照顧好,不要麻煩我。親情不要互相束縛!」這種話表面上聽起來,好像很無情,其實這是很有智慧的親情,有提攜的功能,又沒有罣礙,這種沒有束縛的親情,時日越久,越覺得它可貴有味,值得感恩。看起來無情,卻有深遠的慈悲,助益,反而是最深情。

你到底是什麼?

表面上看起來,爸爸好像很反對學佛,其實他正是引導我學佛的人,不過他不是直接勸導,他用的是反面的啟示。因為他工作很忙,很少和我們相處,只有用飯的時候會講一些話。在我小學的時候,有一次和爸爸一起吃飯,他就指著我端碗的手問我:「這隻手是你的嗎?」「如果把你的左手砍掉,你還是你嗎?」這個問題使我愣住了,實在也沒想過被砍掉左手的情形,所以不敢點頭,也不敢搖頭。他又問:「如果把右手也砍掉,你還是不是你?」「如果把你的腳又砍掉呢?」他的表情很認真,我聽了都愣愣。他又問:「到底要把你砍到什麼程度,你才不是你?」「你到底是什麼?」這問題問完,他就站起來去看診。我當時被他一問,天天就想這個問題,想很久想不通,後來看到佛經才知道這是佛法中探討的問題。我們每天開口閉口就說「我」,處處都為了個「我」在行動、在爭。到底什麼是「我」?自己也不知道。從小到大,身體、心念都一直在改變,到底那一個是「我」?死後爛掉燒掉,我又在何處?為了一個莫名其妙「我」的觀念,白白輪迴吃了很多苦,也造了很多業,很感謝爸爸的問題,引導由「我」這個束縛的觀念中漸漸解脫,走向學佛解脫之路。

虛空雖廣,不出一念

爸爸的教育方式雖然經常是用反問,而不直接給答案,但他也是看情形的,假如有些情形是小孩子不能自己了解的,他也會很慈悲教導。記得小學四年級上自然科,講星球天文的問題,因為我自己看書上的圖去對天空的星,對不上就很懊惱,又不敢去問爸爸,怕他反問我說:「你連這都不會啊?」但是那次我真的不懂,也只好硬著頭皮去請教他。出乎意料之外,那次他竟然非常親切,搬出好多天文書,和他自己畫的天文圖筆記來,我才知道原來爸爸對天文學曾下過一番功夫。那天晚上,天空很清朗,爸爸帶我到五樓陽台去看星星,他指著一顆星星告訴我:「這顆星有地球繞太陽軌道那麼大,但是我們把它看成比燈泡還小,可見我們的眼睛觀察是有問題的。」爸爸給我很好的提醒:我們所看的,不一定是對的,還可能和事實差很遠。爸爸找到北極星、北斗星指給我看,告訴我:「你現在看到的星,並不是現在的星星,而是過去的星光。現在星星所發出來的光我們還見不到。」我一開始聽不懂。爸爸說:「因為這些星和我們距離太遠了,遠到必須用『光年』這個單位來計算,什麼叫『光年』,就是光線跑一年的距離,我們知道光的速度是很快的,一秒鐘就可以跑30萬公里,可繞地球好幾圈,這麼快的速度,得跑一年才能跑到的距離就叫一光年。這些星星和我們距離很遠,遠到它發出的光要跑幾十年,幾百年甚至好幾億年,才能跑到地球來,你就可以體會宇宙有多大!」聽著爸爸的解釋,我一直看遙遠的天空,那天晚上爸爸把我的心忽然拉到遙遠的空間,遙遠的時間。實在講,他是教我「阿彌陀佛」—「無量光明無量壽命」這個意義的人,他教我體會無限的空間,無限的時間。他讓我想到:我們不去欣賞這麼廣大的宇宙,卻把眼光放在計較一些極不重要的小事上,實在好笑。但話又說回來,這麼廣大的空間,竟然可以透過小小的瞳孔去看見;這麼長久的時間,竟可以由剎那的心念去體會,這麼說來我們的心是不是最大的?華嚴經說:大和小可以互相包容,這個道理不太容易了解,爸爸那天教我看星就是引導我體會佛經的道理,我們小小的瞳孔可以收納廣大的虛空,我們剎那間的一念,可以包涵萬古的時間,這真是奇妙,但也很平常啊。平常的事中本來就有最奇妙的道理。有人常有一句口頭語說「受不了」,其實我們的心連這麼廣大的虛空都能包涵容納,那有什麼受不了呢!常講「受不了」的人,真是太小看自己的心了。如果認識到心的廣大無邊,就不會覺得受不了。

每一件事都不能隨便做

爸爸又告訴我,佛可以看見過去,未來,是很有道理的,那年爸爸是43歲,他就舉一個例子告訴我—假定一個星星,它和地球的距離是43光年,那麼我們現在見到的星光,是爸爸出生那年所發出的光,那光走了43年才走到地球讓我們看見,所以你現在所見的光,其實是它過去的光,它現在的光要43年之後才能走到地球,所以現在一剎那,其實包含了過去和未來......如果那顆星星上有人居住,那麼他們現在所見到的,就是43年前的地球,假設他們的眼睛有望遠鏡的功能,那麼他們所見就是爸爸出生那年的狀況,這並不是小說上的幻想,而是事實。爸爸又說我們如果做完一件事,從地球的時間而言,可以說是過去;但由另一個星球來看,可能是尚未開始;若又由另一個星球來,也許可以看到你正在做的過程;所以每一件事都不可以隨便做,雖然一切事可以說都是剎那剎那變化無常,但也可以說是永遠存在,常住不變。時間這個觀念也不是固定不變的,也是隨空間、地點、隨人的心念在改變,如果你快樂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,如果痛苦就覺得慢。在小學四年級時,聽爸爸說這些話,我雖然不太懂,但很有興趣,心忽然間有打開向廣大虛空的感覺。後來讀佛經,知道佛經一向不記載某年某月某日,而只用「一時」這兩個字,這是因為佛經是全宇宙通用的,而時間各地不同,所以採用某地時間並不妥當,總是當你的心智開拓到—能領會佛說的道理那個時候,就叫「一時」。佛經的道理也是永恒的,所以叫「一時」。

還有佛說極樂世界人民可見過去未來,也可自在到各個世界,他們內心沒有時空的障礙,我聽了馬上能接受這事實和道理,說起來真要感謝爸爸的引導,是他教我看星星給我的啟示。

菜瓜布的慈悲

有一種慈悲,滋味是很甘甜,很柔軟又溫暖的,這種慈悲很容易使人感受到,也很容易令人歡喜感恩。但是有另外一種慈悲,是很深速的,可能要很久以後才能體會到。它的滋味,在初入口的時候,可以說很苦、很硬、纖維又很粗,幾乎叫人吞不下去。但是這種慈悲,可以鍛鍊我們開發出另一種力量—就是讓我們以後吃什麼都覺得很甘甜、柔軟、又容易下嚥。爸爸的慈悲,時常是像這一種,也可以說是像注射開刀般的慈悲,它是治病救命用的。有時我也形容它是「菜瓜布的慈悲。」因為我這個鍋子上面有很多煩惱的黑銹,希望我清淨的人,就拿出菜瓜布來幫我刷,剛剛刷下去的時候可能很痛又很苦,若能接受一番洗刷,也會恢復清淨,說真的,幫我們刷鍋子的人是很辛苦的。

有人聽到這裡,就很認真慈悲提醒我,「現代有很多鍋子是強調絕對不能用菜瓜布去刷的」,使我體會到菜瓜布的慈悲,也是要對堅固耐刷而且質料無毒的鍋子,才能顯出效能來;又像開刀,也要體質堪受的人才能開,否則也只好放棄。為什麼現代很多鍋子不能用菜爪布刷呢?因為那種鍋子是經過表面處理,而有不沾鍋—就好像「不執著」的功能,但是裡面的質料卻是有毒的,如果一旦刷出傷痕,它就開始由那傷痕,大大沾鍋,大大執著起來,而且毒素也會釋放出來,用那鍋子煮食物,吃了容易中毒。我形容它叫「表裡不如一」的鍋子。現代很多人喜歡用那種鍋,也很多人喜歡堅持像那種鍋子的個性,那種鍋表面看起來很高級又不執著,和他在一起又只要用海綿,開始時很輕鬆,但是你要很注意,不能稍微得罪他,一旦刮了一個傷痕,從此以後一切表面良好的特色都會失掉,就開始放出毒素,開始黏鍋了。一旦刮出一個傷痕,那個鍋子就算報銷了。老實說,我很希望自己不要成為那種鍋子,平時好洗不沾鍋當然是美德,但內部有毒就比較危險,如果連不小心刮一痕也不行,那實在太不堅固了。當然最好是無毒又不沾鍋又不生銹的鍋子,那就可以不必用到「菜瓜布的慈悲」。但是我這口鍋子沒有那麼多美德,所以也只好麻煩菜瓜布辛苦幫忙刷囉。

我學習慢慢去體會接受「菜瓜布的慈悲」,但是自己並不敢去做這種角色,因為我不會分別鍋子的品質,萬一鍋子沒刷乾淨又刷出毒素來,那就麻煩了。

在人生中吃了很多苦以後,才越深深感謝當時這份刷鍋、鍛鍊的過程,如果爸爸讓我做一朵溫室裡的嬌花,那麼風一吹,雨一打我就會散開、爛掉,倒在地上哭了。幸好爸爸一向都會給我一些反面的逆境,給我打一些預防針,在打針的當時,雖然是會痛的,但是可以得到很長久的免疫力和健康。

鐵鎚會浮,你就會浮

雖然爸爸的教育,有時好像開刀、打針,但是有時候也是蠻有趣的:

有一次我向他報告說我想要去學游泳,他連笑都不笑,馬上就告訴我說:「你要去學游泳,那就要帶一支鐵鎚去!」我奇怪地問說:「為什麼游泳要帶鐵鎚去呢?」爸爸說:「你先把鐵鎚放到水裡,如果鐵鎚會浮,你就會浮。」我一聽,這分明是說我一定會沈下去嘛我真不服氣,所以那一天去學游泳,就馬上學會浮起來打水前進。傻孩子中了爸爸的計謀還不知道,回來就向他報告說:「鐵鎚雖然會沈下去,但是我已經學會浮起來了。」爸爸一聽就笑起來,告訴我說:「我就知道我這樣說,你就反而會浮,又會游。」然後他告訴我一句很重要的話,他說:「所以你要知道:並不是別人說你一定會沈下去,你就一定要照他的話非沈下去不可,你也是可以浮起來,又游去!」自從那次爸爸說明之後,我才稍微瞭解反面教育的道理。小時候,笨笨呆呆的,時常中了爸爸的計謀還不知道,但是很感謝他好意的計謀,幫助我開發潛力,他若是不這麼說,我可能三天才能學會,也可能一輩子都學不會,他這麼一說,我就非學會不可。不過自從知道自己會中計之後就反省檢討,我可不能像木屑那樣,一點火就燃起來,我一定要先弄清楚自己本來的目標,不能人家一刺激我就跟著反應,如果是無意義的刺激,是用不著中計上當去反應的。

第二層更深的慈悲—富裕中親嚐貧困

爸爸有時候,會給我們一種處境,要我們自己去體會。自己體會出來的滋味,和別人說給我們聽的,實在不一樣。譬如說許多家境富裕的孩子,不知道貧窮的滋味,竟然會認為如果今天家裡沒飯吃,就去大飯店吃。但是爸爸讓我自己實際去體會。在我讀大學的時候,他藉著一個因緣,真的讓我去體會什麼叫做貧窮。有好幾個月他都不寄生活費給我,醫學院的註冊費和書籍又很貴,爸爸又是很有錢的人,所以我根本沒辦法申請清寒証明,無法領清寒獎學金。全校只有兩種獎學金是不用清寒証明的,一種是全班第一名的獎學金,另一種是中醫藥特優的獎學金。當時我只有努力領這兩種獎學金,靠那一點錢過生活,而且又去當家教,做褓姆。我下課之後去當家教兼褓姆,帶三個母親剛過世的女孩子(一個讀國中,兩個讀小學),她們家住豐原,到台中上學,我下課後要先到學校接她們,然後和她們一起坐車回豐原,坐到豐原車站,用腳踏車載最小的孩子回家裡,陪她們做功課或教她們彈鋼琴,早上又為她們準備早餐,準備上學的種種,然後又和她們坐車轉車到學校,而後自己才到醫學院上課。其中有一個孩子是先天性心臟病,有時半夜會喘,我也必需起來照顧她。當時因為沒錢買書,所以都是到圖書館或是向高年級的學長借書來讀,也正因為書是借來的,必須照期限歸還,所以不趕快讀不行。我騎了一輛一百五十元買來的破腳踏車,車後載著一個古老的顯微鏡,那是爸爸當時在用的,他也不肯讓我買新的,別人用的都是插電,且可自動調節的。我那一台,朋友都笑說是「一八五二年虎克用的那一台」,是黑色直筒型要用手去搖的。我也不敢向爸爸說要買新的,他說他用那一台就已經看得很詳細了。我們都知道若向爸爸說器具不夠好,他就會說:「你是不會駛船嫌溪彎。」他總是說:「人家世界名小提琴家,帕格尼尼,也不用拿多名貴的小提琴,他用一隻靴釘四條絃,就能拉得很好聽。若是不會拉的人,就是用多名貴的小提琴也不可能奏出什麼好的音樂。」爸爸總是教我們,要向自己的內心去要求,要要求自己提高能力,不要只是怪外面的境界和器具不夠好。我是能接受他這個道理,但是騎著那部一百五十元買來的腳踏車,不時在路上都會發生「鏈子鬆脫掉」的情形,如果沒有要緊的事,慢慢將它裝回去,再繼續騎也是很有趣,但有一次剛巧是考試的時候,偏偏又在路上鏈子掉了,那時真是很煩惱,到底是要把車子丟在路邊,提著一台顯微鏡用跑的跑到學校呢?或把車也一起扛去呢?當時我真的沒錢可坐計程車,那次我是用跑的,提著顯微鏡去學校,考試鈴已經響過了,我還是沒辦法跑到教室,後來老師看我跑得很可憐,勉強讓我進去考試,那次是考有機化學。當時只一心要趕去考試,還沒有時間去想什麼,但是我真的自己嚐到貧窮困苦的滋味。那種時常掉鏈子的腳踏車,在寒冬北風颼颼的時候,騎在上坡的路上,若是不唱一首「夢幻騎士、唐吉訶德」的電影主題曲來勉勵自己,可以說是不可能騎到目的地。那是一首英文的主題曲,是個傻氣的騎士,騎著一匹潦倒的馬唱的,我不太會翻譯,然而其中有幾句重要的意思是說:「要忍耐不可能忍的悲哀,要前往一個連勇士都不敢去的地方,要志願去地獄,為了高超天堂般的目標;要盡最後一絲的氣力,到達一顆摸不到的星,只要當你倒下去的那一剎那,這個世間能比原來好一點點,那就好了......」當時都是唱這首歌來勉勵自己。爸爸那種很強又很硬的慈悲,使我真正體會到貧窮和困苦的滋味,當時我的房東嚴太太她知道我的困難不收我的房租,我搭伙的地方是在一家「新美僧服店」,她們也不收我的飯錢,大家用很溫暖的心幫助我走過那段考驗的路,使我永遠都感恩。媽媽她會看情形設法幫助我,但是我確實得到了實際的體驗,由那時候開始,我就不曾存過錢,因為我真的了解人貧窮的痛苦,以及在緊急的時候沒有50元可坐車的困難,所以我不忍心將錢保留在自己身邊。如果說布施去幫助貧寒的人有什麼功德和福報,實在說那是爸爸給我的,是他教我的,他給我刻骨銘心的體驗。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,每個月可能都會拿到父母寄來的錢,感覺是應當的,很少去體會其中的血汗和辛苦。爸爸一向是給我們很富裕的環境。但是他不要使我們因為富裕而失去了能力,因為富裕而害我們無法瞭解別人的困苦。我時常感覺,爸爸用他自己苦學的過程,庇蔭我們過著富裕的生活,這是他第一層的慈悲;而讓我們在富裕中,又親自去體會貧窮困苦的滋味,這是他第二層更深的慈悲。這也就是他往生之後,我每次想到他的教導之恩,就會再掉眼淚的原因。

拿金斧頭的觀音菩薩

大悲咒的第62句叫做「摩囉那囉」,這句的意思是觀世音菩薩拿著一把金斧頭來考驗眾生的心,觀世音菩薩並不是一向都慈眉善眼的,他也是會拿著金斧頭來試驗我們的心。譬如說你布施錢財,或是為人服務布施力量,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做的?是為了給人稱讚誇獎,表示你是一個好人,或真的發自內心的慈悲呢?這動機是很難以了解的,有時我們自己也不清楚,要怎麼樣才能知道呢?在我們布施時,給我們一隻金斧頭試試看才知道,如果你發了好心又努力做好事情,甚至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,結果別人非但不稱讚你,反而還罵你,罵你是愛表現,愛出風頭,用錢買名聲,沽名釣譽,傻呆有錢不會自己用,假慈悲......,種種言詞都搬出來罵你,這就是觀世音菩薩拿出金斧頭來試驗你了,那麼到底你是要被他砍得哭回家委屈三天吃不下飯呢?或是他砍下去,你都無所謂,繼續做下去呢?因為原本我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要給人誇讚用的,所以假如他人不稱讚,甚至又毀謗,那和我們的目標也不相干。我們布施修行的目標,本來是要捨掉貪念,去除自己的煩惱,要去西方,怎麼會因為他拿出金斧頭,我就不去西方,開始為他煩惱呢!實在說,別人到底是拿斧頭出來,或是拿棒棒糖出來說:「你很乖很好」,那都是他的事情,跟我絲毫不相干。爸爸一向就是做我的「摩囉那囉」,這種金斧頭的觀世音菩薩。

在我小學的時候,第一次將零用錢存起來送去孤兒院,爸爸就告訴我說:「孤兒院都是專門騙你這種傻瓜的錢。」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他說:「爸爸,我如果拿這些錢去看電影呢?」他說:「你拿去看電影好了!」當時我還不了解,覺得很疑惑,很奇怪,你千萬不要以為我爸爸不肯布施,其實每次有公益事業,尤其是學校的建設他都很慷慨樂捐。有一次他知道有一個山上的孤兒院欠缺棉被,他也是很歡喜送去,但是他為什麼這麼罵我呢?當時我不了解,後來我才知道,他就是拿斧頭試驗我這個小孩子的心,我時常都中了他的計謀而不自知,爸爸是在試驗到底你這個孩子是喜歡人家誇獎你好人好事才去捐錢,或是其他的心理。這是我念大悲咒「摩囉那囉」時才了解的,原來,一切的金斧頭都是觀世音菩薩所賜的,這種強硬的慈悲—「菜瓜布慈悲」是非常深遠的,不是一時可以體會了解的,這也是修行的路上必須要經過的考驗和訓練。沒有用斧頭砍砍看,那會知道我們自己的真心呢?如果發心做了一點好事,然而給人罵幾句就覺得很委屈,沒有勇氣再做下去,退心了。觀世音菩薩如果看你這種菩提心,也只有搖頭流眼淚,只好收回斧頭拿一枝棒棒糖出來哄你,因為你是幼稚班的嘛,棒棒糖吃到老,吃得蛀了牙,也還是依舊愛吃棒棒糖。幼稚班托兒所,讀了四、五十年還是沒畢業,這樣也是很可憐的。

六度總修?六度總休?

上廣下欽老和尚有一句開示,很耐得我們去體會。他說:「做得要死,又被人嫌,就叫做六度總修(台語)」。意思是你若賣命地做,又遭人嫌,就叫做六度總修。我剛聽到這句話,一時還不太明白,以後仔細想,覺得很有道理。學佛的人應該都知道,六度就是六種度過生死苦海的修行法。亦即布施,持戒、忍辱、精進、禪定、般若智慧。什麼叫「做得要死」呢?就是很賣命為人做事,這表示有布施—布施精神體力,盡心去做,就是拼了最後一口氣也在所不惜,這才叫賣命—「做得要死」。這種「做得要死」的布施並不是簡單的,要非常「精進」才有可能做到連死都不怕。這樣精進的布施,這就有「布施」和「精進」二度了。結果又被人嫌,被人嫌怎麼辦呢?就是修「忍辱」啊!我們如果沒有一點「禪定」的能力,人家開口一嫌,我們心就動了,心若動就會難過,所以人家嫌我們也是幫助我們修「禪定」;如果沒有「智慧」想得開,硬是要將那口氣壓下來,也是壓不下來的,如果沒有「持戒」就動心動口對他回嘴,他如果嫌我,我就罵他。所以一個人果真賣命做,又被人嫌,真的就是六度總修。但是我們想想看,時常我們都不會把握機會,不能「六度總修」,而把總修,這修行的「修」改成了休息的「休」,變成六度都完蛋,破功停頓,不時都是「六度總休」。我們若是做了一點事,根本還未到快死的程度,被人一嫌,就六度總休了,就火燒功德林,什麼都燒得光光的,只會哭得很委屈,心中一直氣那個人實在很沒有口德,不會體會別人的辛苦,反倒嫌人家,真太沒修養了,還嫌人!其實那就是觀世音菩薩拿金斧頭出來要考驗我們的「摩囉那囉」,但是我們和那位「摩囉那囉」似乎都不相識,只是口中念念而已,真正「摩囉那囉」來,根本認不出來,這也就是老和尚所說的:「人家拿西方錢要給你賺,你不會賺,還在那兒哭」。老實說,這種西方錢實在不好賺,我也曾經是個傻呆子,哭過了才回頭想,自己到底為什麼在哭?為什麼要傷心呢?原來還是為了一個「我」在委屈,原來是不要六度總修啊!要六度總修的人就懂得把握機會笑一笑、念念佛賺一筆西方錢;不要修的人就去好好為自己哭一場。小時候爸爸就問我說:「將你的手砍掉,將你的腳也砍掉,你在那裏?」真可惜,這種智慧不會用,卻只會用煩惱。這個時候該把爸爸那種「第一句型」拿出來用,就是「你連這種境界都不能自在,不能堅持原來慈悲的目標,你還能做什麼呢?」上廣下欽老和尚也是說:「這麼沒主張,要怎麼去西方呢?」

要畫成垃圾,或無價寶?

在小學一、二年級的時候,有一次老師規定要畫一幅圖,我不會畫,畫不出來,媽媽就請爸爸指導我,爸爸又是問:「你連這個都不會畫嗎?」還問了兩三次,我被問得快哭出來了,因為畫一圖對我而言,是很困難的,媽媽因為不太會畫圖,比較了解我的困難,就請爸爸好好的教我。爸爸看我實在程度太差,於是就換了一個口氣告訴我說:「一張圖畫紙,你如果亂畫,自己看了,也不知將它放在那裡好,結果就會讓人家當垃圾丟棄,假如你能用心畫它,一張畫紙兩角錢,可以變成無價之寶。你看有一些世界名畫,都變成國寶,你就是出再多錢,人家也不賣。世界名畫,也是人用心去畫出來的,畫圖也只是善用心而已。」他說完之後,就畫了幾筆給我看,我看他畫很簡單,幾筆就是一個花瓶,幾筆就是一朵花。自從那次看爸爸畫圖之後,我就不覺得畫圖是一件很困難頭疼的事情。他又教我一個很重要的道理,使我一生受用不盡。他說:「人一樣是一條生命,就像一張畫紙,同樣都是兩角錢,但是要怎麼畫,各人差很多,你的生命是要畫成一張垃圾,還是要畫成無價之寶,就在於你的用心。」因為爸爸這個啟發,我就決定用一張畫紙來畫佛,要用這條生命來修行成佛,不論能不能修成,我決定要這麼做下去。

自己仔細看,耐心改

原本我的個性很急,畫圖也很急,趕快畫一畫,趕快畫完,趕快交出去。有一天爸爸看我匆匆作畫的情形,他就告訴我說:「你若用半小時,隨便畫的一張圖,可能連耐看半小時的價值也沒有,假如你可以耐心的將它掛起來,自己仔細看一看,看那裡須要改就好好的改,慢慢的改,如果你堪能耐心改半年,可能這張圖最少能耐看半年。你知道嗎?世界第一名畫『蒙娜麗莎的微笑』是畫了多久才畫成的,其中用了多少苦心啊!畫圖,並不是說一定要去開畫展,畫圖是在磨練我們的耐心。」有時候我實在覺得自己非常的幸運,阿彌陀佛安排這位爸爸給我,分明就是要幫助我去西方的最佳人選。

懺悔—一層又一層的不孝

有的事情在二十年前,我完全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不對,二十年後愈想愈慚愧,愈懺悔。從前有一天,爸爸看病看得很累時,忽然他很激動的告訴我們說:「為什麼每一天都沒有人告訴我一句歡喜的話?」當時我以為爸爸心情不好而發脾氣,所以只是靜默的不敢說話。爸爸看我們都沒有功能,也只有自己靜下來。後來我自己當了醫生,才體會到那種每天日夜都只有聽到訴苦和埋怨的滋味。真的,世間可以說沒有人會在心情很好的時候,想去看醫生,向他說一句歡喜的話。爸爸是辛苦了幾十年而說出的心聲,但是我了解他卻太遲太慢了。小學時聽老師說二十四孝,有一位老萊子,他雖然很老了,每天依然變把戲令父母歡喜,這種故事和道理我雖然聽過,但是根本沒去實行,無怪乎爸爸說我是零分。我自己沒去觀察,沒能體會爸爸每天生活的滋味,也沒有自己主動發心去讓他高興,這是我第一層不孝。當爸爸已經說出他的心聲,我聽到了只認為他在生氣,未曾用心去體諒他激動的苦衷,也沒有任何安慰他的表示,這是第二層更加嚴重的不孝。過了很久也不曾發現自己有任何的錯誤,都不知道要懺悔改過,實在是非常的愚痴。當知道人家心情不好,不肯發心去給他快樂,就是沒有慈悲。別人有痛苦時,不知如何幫助他,甚至連說一句體諒的話也不會,就是沒有智慧。學佛學得沒有慈悲,又沒有智慧,真不知是在學什麼,可以說一點功能都沒有!佛是萬德萬能的,我竟然學得無德又無能,甚至連說一句適當親切的話來供養爸爸都做不到,在孝道上真是零分。以前總是認為對家人熟人似乎不必說一些親切、關懷、歡喜、讚歎的話,其實這是完全錯誤的觀念,菩薩戒上規定說,每天至少必須要用一句偈分別來讚歎三寶的功德,若有一天不讚歎就是犯戒,這並非三寶很喜歡人家讚歎,而是我們學習菩薩道必須經常提醒,經常練習善用我們的身口意和佛性相應,去幫助眾生修功德,那麼當然必須要練習用語言做功德,否則難道我們的嘴只會吃飯和說沒營養的話嗎?有人須要言語的安慰幫助,我們就說「我不會,我沒有這個功能」嗎?實在說,不會也要練到會啊!否則,就像爸爸說的「你連一點布施歡喜的功能都沒有,是要怎樣行菩薩道呢?」過去的不孝已經沒辦法彌補了,只有現在求懺悔改進,真心去實行。

非學好不可

認識爸爸的人,可能會認為他很反對佛教,因為大家會聽到他總是罵佛教不好。但是我很了解他所責備的,只是人為的問題,並不是佛的道理和教法,他用很激烈的反對和批評給我很深刻的印象和教訓,這就是在教我什麼事情要特別注意。做一個佛弟子如果行為稍微不好,就會使人毀謗三寶,斷送人家的信心和善根。「因為他非常激烈的批評和反對,所以將我們全家人都送入佛門。」這好像是很奇怪的事情,他所罵的事情我們也都謹記在心,做為我們改進的藍圖,可能他早就了解他的孩子,就是要告訴他—「鐵鎚若會浮,你就會浮」這種話,孩子才會發心非將游泳學會不可。說實在的,如果沒有爸爸的刺激,我可能三天才學會浮水,也可能一生都學不來,但是他一刺激,那麼我非得馬上學會不可。正因為他極力的批評反對,所以我們大家學佛,都有「非學好不可」的心志,爸爸這位拿金斧頭的觀世音菩薩,是很可愛又很有效的啊!

在反對之下學佛,更有福報

曾經有學長告訴我,他學佛的歷程挫折太多,而且都沒有人鼓勵,所以學得很辛苦。說真的,我自己從小學佛,在開始的十年當中,周圍沒有任何人會給我任何的鼓勵,都是反對,嘲笑,不以為然的態度。但是所有反對和嘲笑,只是幫助我了解每個人反對嘲笑的理由到底是什麼?他們各個人不了解的地方是什麼?我是那一點須要改進,才不會讓人家反對學佛,我覺得他們大家對我學佛的幫助都相當大,可以說都是我的金斧觀音—摩囉那囉。得到鼓勵才來學佛的人,當然是很有福報,可以在順境中學佛,但這情形有時也是相當危險的,因為假如沒有人繼續鼓勵你,那麼你是不是還要繼續學下去呢?有時我覺得在極強烈的反對之下而來學佛,是更加有福報的,因為一者可以堅定自己的信心,二者也可以了解眾生反對的原因。

「空白」—是無限的啟發

爸爸平常就說:「親情不要互相束縛」,所以他也不要求我們常去看他,以往他喜歡的東西,在往生的前幾天,他就靜靜地說:「那些東西淘汰好了。」他和我的弟弟兩個人生日是同一天,多年來他們每年都會互相寄生日卡片,但是今年,弟弟在美國收到爸爸寄去的生日卡片時,嚇了一跳,因為跟以往不一樣,卡片中爸爸竟然連一個字也沒寫,是寄一張空白的卡片去,而爸爸還沒來得及收到弟弟的卡片,在他生日的前兩天就往生了。爸爸寄了一張空白的卡片,可能是「應該教你們的都已經教了,應該說的都已經說了,應該啟發的都啟發了,要怎麼運用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了。」「空白」是無限的啟發,空白也是無聲勝過有聲吧......

以搖籃曲念佛

在我們還是嬰兒的時期,爸爸時常唱搖籃曲給我們聽,他不但唱各位作曲家不同的搖籃曲,甚至他還自己作曲,爸爸的歌聲非常的好又響亮,他是在大禮堂唱歌不必用麥克風的人。有時他會將歌詞改成叫我們的名字,或是改成適合我們的內容。所以在爸爸往生靜靜躺在那裏的時候,我們兄弟姊妹為他念佛,同時都想起過去小時候躺在床上,爸爸為我們唱搖籃曲的情形,後來我們就一同用一首布拉姆斯的搖籃曲為他念阿彌陀佛,因為爸爸一向都愛古典的世界名曲,他並不習慣一般寺院念佛的韻調,所以我們就用他所欣賞的音樂來為他念佛,相信這對他是更加親切,更能引起他的共鳴而念佛。

爸爸的腳有個大傷痕

當要將爸爸入殮時,我們發現他的身體還是柔軟的,抱著他的腳時,想到他的腳有一個相當大的傷痕,是他小時候,因為他的大哥晚上發燒生病,當時他小小年紀,自己一個人在黑夜中必須走很遠的路,去為大哥拿藥,因為天黑路又暗,沒看到水溝有一段是沒有遮蓋的,就跌落到溝中。在他跌下去時,顧不了自己會受傷流血,一心只有將大哥的葯水舉得高高的,深怕打破了,等爬出水溝把葯水帶回家之後,才發現是一個很大的傷口而且流著很多血。但當時一心只顧著大哥的葯水,也不覺得自己會痛。我小時候當爸爸告訴我這件事時,我感動地哭了出來。在入殮時,最後一眼看著他的腳,希望他用這雙曾經捨己為人的腳跳上西方極樂世界,參加蓮池海會成佛度眾生。

唱出內心的佛光

但願爸爸這段生命結束之時,也就是快樂蓮池海會的開始。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在告別式唱弘一大師的「送別」來送爸爸,但是將最後兩句歌的詞改成我們內心的希望,「一聲佛號盡至誠,當下到彼岸」「蓮池海會相與期,去去莫遲疑」。

「阿彌陀佛大慈父 南無阿彌陀佛......」這是我們四個孩子為爸爸唱的「慈父醫王」,阿彌陀佛是我們的大慈父大醫王,希望爸爸這位慈父,可以回去阿彌陀佛大慈父快樂的世界,歌詞中「無量光、無量壽、歡喜光、清淨光、智慧光、常照光、解脫光、安穩光」是阿彌陀佛的別名,也是佛的光明,希望我們大家唱出內心的佛光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