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域情懷


藏地在無數高僧大德的加持下,從古到今都是一塊吸納各方知識精英的寶地。過去、現在乃至未來,佛法的威力與藏傳佛教的獨特魅力,都會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們前來探寶,並最終獲得妙法甘露。就我所瞭解到的情況而言,已有數不清的知識分子在雪域得到了解脫身心的大法,並因而對這清淨藏地唱出了無盡的讚頌詩篇。比如我們下文的主人公劉疆,就從心裡對賦予他再生的地方有著濃烈的感恩之情。

劉疆在2000年的《定解寶燈論》考試中,曾取得了全院漢僧第一名的好成績。平常的他就給人一種清淨、嚴謹、自律甚嚴的印象,總是能看見他在一個無人的角落默默而專注地看書,或者以本尊心咒來反觀自性,從未見他與眾人嘻嘻哈哈、來來去去的閒散狀態。

有一次,在細細飄灑的小雨中,我和劉疆站在漢經堂的屋簷下進行了一次平日難有的交流。在和風細雨中,他輕而淡的聲音與漫天迷濛的雨絲交織在了一起……

我於1969年出生在四川南充縣的一個小山溝溝裡。那時,父親遠在湖南工作,日日幹著繁重的體力活,整天還要省吃儉用,以把自己用血汗掙來的二十元工資大半寄回。母親則是位勤勞善良的農村婦女,一人在家苦苦支撐,精心養育我們姐弟三人。在我很小時,我們全家便搬到湖南,不久又遷往天津城。不過因那時只有父親一人是城市戶口,故而家境仍是舉步維艱。為補貼家用,母親起早貪黑去郊外割草,中午以涼水當飯,傍晚時分便擔著兩大捆沉甸甸的蘆葦去賣錢……印象當中未曾有過吃香喝辣的記憶,偶有「牙祭」,父母便全都留於我們姐弟吃。年少不明事理的我們卻不知父母辛酸處,狼吞虎嚥的同時,反覺得生活無憂無慮。

為了我們將來能有個城市戶口,過上不愁衣食的城裡人生活,父親放棄了在內地直轄市的生活,帶領全家奔赴遙遠而又艱苦的新疆,以此為條件去換回全家人的城市通行證。地處西北邊陲的新疆,是塊人煙稀少的地方。當狂風大作、飛沙走石的時節,你連路也尋覓不得。唯一帶給人欣喜的便是下雪的冬季——天山上下、崑崙南北,到處是一片銀白純潔的世界。對我們來說,冰雪世界就彷彿童話境界一般,「凍人」而又美麗。

可能是因為父母沒文化的緣故,他們才對我們子女的學習非常重視,總是諄諄教導我們要聽老師的話,要好好學習,只有這樣才能有出息,長大了也才能找個好工作,否則只能跟他們一樣受苦一輩子。我總覺得父母的話聽起來好似境界不高,但確實道出了生活的實情。在這樣的鞭策下,我抱著「笨鳥先飛」的態度猛學猛攻,最終總算考上了河北化工學院的機械系。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,「功不唐捐」四個字驀地闖入腦海。

四年大學生活期間,父母節衣縮食省下滴滴血汗錢供我花費。每當看到他們寄來的張張匯款單,我都忍不住要心酸好長一段時間。該怎麼報答他們的厚愛呀?為了兒子的明天,他們的黑髮過早地染上了霜花,腰身也疲倦得不再挺拔。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!

記得在上大三的時候,我碰到了一位畢業於清華大學的老師,他的出現卻在不經意間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。他是學佛的,且特別鍾愛禪宗,又年輕有為、聰明能幹。也許是機緣相投吧,我很喜歡到他宿舍去玩,他便也常常給我講一些做人的道理,從修身、齊家開始聊起,聊著聊著就這麼漸漸被他引向了佛陀的教言。他所講的如何培養賢良人格的話,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。但對他所闡述的佛法道理,我卻覺得有些陌生。因從小到大的教育灌輸已使我很難把佛法與科學、與理性掛上鉤,留在我印象當中的佛法大義,最多也就是電影《少林寺》中的武僧生活。而一想到出家當和尚,我就馬上聯想到禁慾以及不可能享受小家庭生活的天倫之樂,心中不免就起嘀咕:我還要找個漂亮的女朋友去過我的幸福生活哩!

就這樣度過了四年的大學時光,畢業時被分配回新疆的一個設計院工作。第二年我又被評為助理工程師,生活應該說已開始走上正軌了。那時工資收入也很高,同事之間相處也融洽。父母看到我的情況也甚感欣慰,於是又張羅起給我成家的事來。

不久我就與當地一位心地善良、賢惠的女子結婚了。婚後的生活很平靜,在和睦的相處中,我們一天天安安穩穩地生活著。

說起妻子與佛法的因緣,也頗耐人尋味。她在上黑龍江商學院時,曾有一位同學在大學畢業前夕突然放棄畢業分配而選擇了出家為僧。當時全校嘩然、議論紛紛。學院領導還專門到寺院找過他,希望他「痛改前非」。在全系大會上,領導還以他為典型,告誡大家千萬別像他那樣走上一條灰色的人生之路。當幾乎所有的同學、老師都在替那位同學感到可惜,認為他太傻、太怪時,妻子卻在思考這樣一些問題:為什麼佛法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,讓這位同學甘願捨棄美好的前途去毅然出家呢?既然每一個人都不會拿自己的前途當兒戲,那他的這種選擇背後又有什麼樣的深層道理呢?

我們也就如此以各自的緣分接觸到佛法的一些皮毛,或者說得到關於佛法的一些初步印象可能會更合適。走上工作崗位、成家立業之後,隨著生活經驗的積累,我們對人生百味的體驗也日漸增多起來。於是佛法的影響與對世間社會的洞見,也開始在我們心裡潛滋暗長。

我們經常能見到一些老工程師們原先兢兢業業於本職工作,等退休以後,除了少數人能有機會繼續發揮餘熱外,大多都賦閒在家、無所事事。除了以看電視、打門球等方式打發餘日外,剩下的生活內容便是靜等身體一天天衰老直至死亡。

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呢?儘管我和妻子也不過是普通的知識分子,但面對前輩同行的這種生活狀態,原先對工作和生活的熱望在現實面前也不得不冷卻下來。我們並非有「老驥伏櫪,志在千里」的壯志,也非抱有「烈士暮年,壯心不已」的豪情。但最簡單的一個問題還是會常常逼迫我們反省自己:我們的明天又該如何度過呢?

不甘沉淪,那就得重新醞釀未來的藍圖。

經過一番努力後,我們終於有機會隨著一位朋友的指導與帶領,共同奔赴位於雪域高原的色達喇榮佛學院。我們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法王如意寶於1995年首次主持舉行的「十萬持明大法會」,當時的景觀真可謂盛況空前:那嘹亮的法號聲響徹天宇;激越的法鼓撼人心魄;十萬僧俗齊誦的金剛咒語氣壯山河……我們每天都被這壯觀的場面感染著,每天都沉浸在喜悅與收穫之中。法王如意寶慈悲安詳的目光、出家僧眾友好樸實的神態與莊嚴靜美的儀表,使我們倍感親切、肅然起敬。對於佛法所知不多的我們,來到這裡就像來到了一個兄弟姐妹和睦團結的大家庭,一點也不感到陌生與孤單。這不正是我們一直都在尋找的一種精神風貌嗎?

雪山將哈達映照得潔白而美麗,僧眾們紅色的僧衣也似火似霞。置身其中,讓人倍感溫暖,心中也有了依托和希望。我們自然對佛、法、僧生起了從未有過的信心,並一同皈依了上師三寶。

入得門來,方才漸漸感受到佛法不可思議、無法言喻的奧妙。於是對傳法聖地的眷戀,便成了我們歸鄉之後的主要精神情感。就像是受到一種看不見的磁場感召,我們一次次地踏上了赴佛學院的求法之旅。

一邊感受高原溫暖的陽光,一邊品味佛法的妙雨甘露,在這裡呆得越久,越是讓人不願離開。我這時對以往的人生真真切切有了一種後悔不盡的感覺,我真是想不通,為何我以前會距離佛法如此遙遠?要是能早一天碰到上師,早一天認真地用自己的腦子去分析一下佛法,那我現在的進步一定會讓自己都感震驚的。

每次短暫的停留,都無法滿足我們對佛法的渴求。經過一番努力後,我和妻子先後離開了工作崗位、離開了家園,我們決定長住於此,以便能日日聆聽大恩上師們傳講的佛法妙理。

排除一切雜念與干擾後,在這一住就是好幾年。雖說也精勤不懈,但所聞所學還是讓我們越學越覺得自己的渺小與無知,越學越覺得佛經論典的慧海深不可測。

印象最深的,便是佛陀揭示給我們的生死真相。人們往往都認為「人死如燈滅」,實則這生命的運動狀態真乃接力賽一樣,一期生命連接下一期生命,這接力棒就是那善業惡業。受它的牽引,我們被永無休止地投入一種生命形態到另一種生命形態的循環之中。世間接力賽還有一個目標與終點,而業力的接力賽如無佛法明燈的指引,將不止不休地在六道中輪轉不息。而人們的愚昧與可憐之處便在於,大多數人都認定這業力的接力棒是不存在的。不過我倒是想反問這些人一句,假如沒有這看不見的業力牽引,那我們的所有舉作,這麼奔波過來,那麼勞碌過去,又是以什麼為目標呢?有多少人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前途,並理智地自主命運呢?既然你根本無力主宰命運,那你有什麼理由反對被業力牽引而趨入盲目的命運跑道呢?說穿了,人們不過是被眼前或夢想中的那些可憐的安樂蒙住了雙眼而已。它就像鴉片一樣,只嘗了那麼一點點,便就此上癮,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在吸毒。所有人生中暫時的安樂感受都是無常的,如三更夢、瓦上霜一樣,終究會消散得無影無蹤。佛陀以慧眼親見眾生輪迴受苦的情景,故而因悲憫迷惑重重的眾生之故,以權巧方便之智慧宣說了八萬四千法門,目的就是為了使不同根基的眾生依不同的方便法門,共同走上脫離輪迴的解脫之路。

生死輪迴,輪迴生死,沒經過聞思佛學的人,不具備真知灼見的人,有誰能看清甚至想像一下生死的事實與場面?在《釋量論》中,法稱論師曾說過:「心無觀待其他法,成立前際無窮盡,因已具足且無礙,成立後際無窮盡。」簡單地分析一下,因為不同的人看同一個物體會有不同的感受,故心不應從外境產生。若無緣無故地就產生心,則思想家應成愚夫,愚夫應成思想家。那麼心生何處呢?顯現上來看,只能是從前一剎那心而來。如此逆推,則應無法找到心的前前根源、最終根源。所以生命的輪迴就像昨天、今天、明天那樣,從未停止過它的相續不斷的產生。

明白了這一點,我想只要我們認真努力地行持下去,則把握今生、創造來世就絕對不會是紙上談兵。

正當我們在佛法的天地中如此縱橫馳騁時,卻日漸因遠離故土多年而遇到了來自家庭方面的不解與問難。記得1999年當我再次準備到佛學院求法時,母親卻用無言的落淚向我表白了她的難過心境。我真的是很難向父母作過多解釋,我的確從我的自身經歷中體會到「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」的與父母難捨難分的感情。不過父母卻始終認為,我離開他們便是忘恩,便是淡忘他們,這又如何讓我向他們解釋呢?在父母眼中,乃至很多人眼中,學佛之人是不太講究世故人情的,他們拋下父母家庭,也不知為什麼要過一種離群獨居的生活,這豈不是不盡人倫孝道、不顧社會發展?

要想破除這種偏見,只有人人都深入佛法,而這一點又是多麼的不現實!故而遺憾乃至傷心便在所難免。其實佛法的核心思想便是發大乘菩提心,愛眾生如父母,慈悲所有眾生,使他們都能離苦得樂。千萬別以為學佛之人沒有真感情,從佛陀到法王如意寶,再看看許多高僧大德對父母親友的感情,我們就可以知道,他們不是不懂人間真愛,而是把這種愛擴大為一種更深、更廣、更純、更究竟的對所有眾生的感情。他們為眾生都能脫離痛苦的輪迴,而將私情私愛昇華為道情法愛,以智慧的奉獻去慈愛救護天下一切如母眾生。正如明朝蓮池大師所說:「親得離塵垢,子道方成就。」上師法王如意寶亦是如此悲憫眾生如獨子:「若一眾生未得度,我佛終宵有淚痕!」

這是怎樣深摯的情懷,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啊!

每每想到父母對我的恩德,我就感到必須要用最好的方式去報答他們。記得小時候每當我生病時,媽媽總要背著我去打針,風雨無阻。如果我不學佛法的話,我可能會用床前盡孝的方式伺候他們一輩子。但不知則已,知則當效。一生辛勞的父母均已退休,晚年生活也很安逸。但不能僅僅使父母身體得到安養,還要讓他們現世與後世都能得到精神上的快樂,併力爭永脫輪迴之基。當然,報答父母之恩的方式有多種,每個人的因緣、能力不同,採取的方法也會多種多樣。對我而言,當我看到父母的眼淚,看到他們對我表現出的眷戀後,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地闖入我的腦海:看來我應該出家了!

因為學佛越久,我越發感到:捨不掉娑婆,實在難生極樂。對我個人而言,既已多少了知了一些輪迴的實相,那就更應該少一些對世俗的貪戀,如果還兒女情長,那豈不是辜負了佛陀的教言?自己的學佛不也變成了口頭空談?暫時的捨離妻兒老小,肯定心中會有種種波瀾。但一想到世俗之情實乃業力這接力棒最牢固的粘合劑,擺脫這令人困惱不堪之五濁惡世的強烈願望就讓我不得不鐵下心來。

是要這一世的你恩我愛,還是生生世世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自在?

而且對我而言,出家還有一個比較有力的助緣,那就是妻子的想法也早與我不謀而合。在日常家庭生活中,我們互相幫助;學佛過程中,我們又比學趕幫。並且為了不影響聞思修行,我們早已商量好不要子女,以免分心。她平日賢惠勤勞,對體質較差的我多方照顧、操持家務,付出的實在太多太多。人生短暫,誠願她出家之後能精勤聞思,早獲解脫。我無以回報她對我的幫助,只有在心裡默默祝福她了。

至於父母,我會用出家修法的功德回向給他們,並日日祈盼他們也能早聞佛法、早入佛道。我想對他們最好的報答,便是自己力爭早日解脫。否則,按世俗法門報效,恐怕自己下一輩子淪落在哪一道都尚不自知,那時還認識今世的父母是誰嗎?

一世與萬世相較,我還是選擇能生生世世利益他們的法門吧!

記得當我和妻子最後一次以世俗人的身份共同邁出家門時,相視一望,我們都感慨萬千。

是的,就要與世俗生活告別了。沒有什麼留戀之處,只是因父母暫時的不理解而有幾許遺憾。

那就帶著遺憾向雪域、向學院、向心的歸宿地進發吧,我們原本就是在缺憾中追求圓滿!

在雨中,我無法用紙和筆記錄下劉疆的言談,只能用心把它們都刻在腦子裡,等回家後才得以用記憶的鑰匙再次開啟。於是,這才有了這篇奉獻於有緣者面前的「劉疆抒懷」。

記得當劉疆停止了他的敘述後,剛好天也放晴了。霧濛濛的天空一下子變得透亮、湛藍,烏雲全部散去,只剩下絲絲白雲在天際飄蕩。沐浴過後的草地上有晶瑩的雨滴閃爍,翠色更是直逼人眼。讓我和劉疆最感心曠神怡的便是,正當我們準備各自回家時,從南山的山頂到西山的山腰,天際間驀地出現一道彩虹。

我們即將邁開的步伐,不由自主就又停了下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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