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醫師承實錄(疑難雜癥治驗)

作者:余國俊


29、眩暈17年 面對繁雜的多病因

診斷現場

徐 X,女 28 歲,幹部,1986 年 2 月 17 日初診。

患者 8 歲時因不慎落水,著涼受驚,臥病月餘,體質漸差。11 歲即患眩暈,發時頭昏目眩,耳鳴,嘔惡,每年發作五六次。

遷延至 20 歲時,一遊醫令服鉛粉18g(一日吞服 6g)治療眩暈,導致急性鉛中毒。經華西醫大附院排鉛治療4 個月,鉛中毒的主要症狀消失,但眩暈明顯加重。患者經常頭昏目眩,甚至感覺天旋地轉,不敢睜眼,眼球脹痛,視物有飄動感,耳鳴耳閉塞,手足振顫,乾嘔心煩。

西醫診斷:內耳眩暈病。曾經省市多家醫院中、西醫治療。

中藥曾用過平肝潛陽,熄風止痙,滋養肝腎,健脾化痰,蟲類搜剔通絡等,服藥達數百劑,均無顯效,經常無法堅持工作。

刻診:症如上述,舌紅苔薄白,脈沉細。

辨證論治

[學生甲]一般的眩暈病使用西藥也能迅速緩解,有的甚至可以自行緩解。

[老師]確有自行緩解的,但臨床所見較少。至於眩暈急重症,屢用西藥如鎮靜、安定、止吐及抗膽鹼能藥物,卻收效甚微,而轉診于中醫者,卻不少見。

[學生乙]但中醫的眩暈與西醫的眩暈病之間是不能劃等號的。

[老師]何謂眩暈?眩者眼目昏花,暈者頭腦暈轉。但細檢中醫古書及現代教材,竟有將頭昏、頭重足輕而無旋轉感覺亦賅於其中者,這只能叫做廣義的眩暈。而西醫的眩暈,則分為“真性眩暈”與“假性眩暈”兩大類,堪稱涇渭分明。其真性眩暈,亦稱“旋轉性眩暈”,由前庭神經或內耳迷路病變所致,臨床表現為頭暈目眩,並感覺自身旋轉,或周圍景物旋轉,伴噁心、嘔吐、耳鳴、耳聾、眼球震顫、頭痛、共濟失調等,此為真性眩暈的特徵。

有鑑於此,江老認為,宜將頭昏、頭重足輕而無旋轉感覺者排除出眩暈範疇之外,這樣名正自然言順,辨證才有准的。可見江老常說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”,即借鑒西醫,為我所用,不是一句套話。

[學生丙]江老為眩暈正名,令人耳目一新。但怎樣運用中醫學理論來辨識真性眩暈呢?

[老師]首先要參驗歷代醫家關於眩暈的論說,但參驗時應予具體分析,含英咀華,切忌信手拈來,生吞活剝。如“無風不作眩”、“無火不作眩”、“無痰不作眩”、“無虛不作眩”等論說,雖各具至理,但未免失之偏頗;且均以眩暈的廣義立論,若移來闡釋真性眩暈的病因病機,就難免失之籠統和抽象。

江老認為,值得重視的倒是張仲景論眩,多從少陽相火上炎,痰飲上逆立論,主用小柴胡湯、苓桂朮甘湯、澤瀉湯、小半夏加茯苓湯等,頗與真性眩暈的某些特徵相契合。

“少陽相火上炎,痰飲上逆”一語,可以推衍出真性眩暈的綜合病因病機——風、火、痰、虛。借鑒江爾遜老中醫論治眩暈的獨到經驗,擬診為脾腎虧虛,風火痰上擾。

試投“柴陳澤瀉湯”加味:柴胡10g,黃芩 6g,法夏10g,黨參 15g,茯苓 12g,陳皮10g,甘草 3g,白朮 10g,澤瀉30g,鉤藤12g(後下),菊花 10g,天麻10g(軋細吞服),生薑10g,白芍 12g,生牡蠣 30g.效果:服三劑,頭昏目眩、眼球脹痛、乾嘔、心煩明顯減輕;守服 25劑,諸症基本消失。

曾隨訪二年,惟訴情懷不暢時感覺頭昏,或輕微眩暈,而照服本方二三劑,便可息止。

思辨解惑

[學生丙]我有點費解。“少陽相火上炎,痰飲上逆”與“無痰不作眩”有什麼本質差別呢?

[老師]“少陽相火上炎,痰飲上逆”一語,可以推衍出真性眩暈的綜合病因病機——風、火、痰、虛。此與“無痰不作眩”的一隅之見豈可同日而語!

[學生乙]老師剛才說“少陽相火上炎,痰飲上逆”一語可以推衍出風、火、痰、虛來,真是聞所未聞,究竟是怎樣推衍出來的?

[老師]少陽相火與厥陰風木為表裡,風助火勢,火助風威,總是相因為患;而痰飲上逆多緣於脾腎虧虛。你看,這不是推衍出風、火、痰、虛四個字來了嗎?而歷代深諳此理者當首推陳修園。不過,陳修園論眩暈,乃是以風為中心,而以火、虛、痰串解之,頗能闡幽發微,切中肯綮。他說,“風非外來之風,指厥陰風木而言”,木旺則生風;且因厥陰風木“與少陽相火同居,厥陰氣逆,則風生而火發”;虛者,“風生必挾木勢而克土”,又“腎為肝母,腎主藏精,精虛則腦海空而頭重”,即子盜母氣;痰者,“土病則聚液成痰”。這就是說,風火痰為眩暈之標,脾腎虛為眩暈之本。所以陳修園總結說,“其言虛者,言其病根;其言實者,言其病象:理本一貫”。 ( 《醫學從眾錄?眩暈》 )

江老認為,陳修園的論說十分超妙,若移來闡釋真性眩暈的病因病機,比較準確。但江老強調指出,眩暈的發作,並非風、火、痰、虛四者各自單獨為患,而是綜合為患。

所以他對張景嶽所謂“眩暈一證,虛者居其八九,而兼火兼痰者,不過十中一二耳”的說法頗不以為然。 就臨床所見,眩暈發作時,無不呈現一派風火痰上擾之象,難道都能用“虛”來解釋嗎?

[學生丙]但總不能否認“虛”的重要性吧?

[老師]當然不能否認,因為否認了,也就很難圓滿地解釋風火痰上擾的標象。不過,陳修園說虛是眩暈的病根,我們可否理解為“潛在病因”或“體質病因”?但不論如何理解,眩暈總是風火痰虛綜合為患,屬於本虛標實之證,治療就宜標本兼顧。

[學生丙]我有個很大的疑惑:若系痰飲為患,就必有相應的舌脈——舌苔膩,脈弦或滑。但本例卻是舌紅苔薄白,脈沉細。

[老師]據臨床觀察,少陽火升,痰飲上逆的真性眩暈,其舌脈均無定體。舌苔膩,固為痰飲之徵,而不膩或竟無苔者,未必不是痰飲。

江老曾治不少眩暈患者,舌淡紅苔薄白或無苔,補氣血無效,滋陰潛陽亦不效,改用滌痰逐飲,驅風清火反收捷效。其脈無定體,更無需贅說。不過此中機理尚待進一步探索。

[學生丙]落實到具體的治療方法,老師講到要“標本同治”,不過古今醫家在遵循“標本同治”這一治則時,在具體治法上卻是異彩紛呈,各領風騷,令人無所適從。老師能否點評一二?

[老師]一言難盡!陳修園曾評道,“河間諸公,一於清火驅風豁痰,猶未知風火痰之所由作也”。又說,“余少讀景嶽之書,專主補虛一說,遵之不效,再搜求古訓,然後知景岳於虛實二字,認得死煞,即於風火二字,不能洞悉其所以然也”(《醫學從眾錄?眩暈》 ).但修園治療眩暈,或遵丹溪之法,單用大黃瀉火;或運用鹿茸酒、加味左歸飲、六味、八味丸補腎;或運用補中益氣湯補脾,亦未嘗標本同治。

程鐘齡、葉天士倡言標本同治,如健脾益氣合化痰降逆,滋養肝腎合平肝潛陽,平正通達,看似良法。但若移來平息眩暈的發作,猶嫌緩不濟急,難求速效。

近世論治眩暈,或偏重於治標,如從痰挾肝氣上逆施治而用旋複代赭石湯,從“支飲眩冒”施治而用澤瀉湯等;或倡言發作期治標用溫膽湯,緩解期治本用參芪二陳湯等,均各有千秋,可資參驗。

[學生丙]江老取法的是哪一家呢?

[老師]江老治此證有異于古今諸賢之處,在於其發作期即主張標本同治,而融驅風清火豁痰補脾之藥於一爐,庶其迅速息止之。待眩暈息止之後,再緩治其本。

[學生甲]前面追究本虛時,是包括了脾和腎的,為什麼標本同治時只補脾而不補腎呢?

[老師]江老認為,眩暈發作時,痰飲上逆的標象十分昭著,而直接補腎之藥,不但緩不濟急,且有滋膩之弊,反而掣肘,難求速效。故必待眩暈息止之後,再議補腎。

江老臨床曾屢見有迭用六味、八味、左歸、右歸等以期息止眩暈,結果收效甚微,甚至分毫無效。此非方藥力微,實為用之不得其時之故。

所以江老治本,首重於脾。而所謂補脾,不是呆補,實為運脾和胃。因為運脾可化痰飲,和胃能止嘔逆;脾運能禦肝之乘,風木才不得橫恣;風木靜,相火寧。這樣,風火痰上擾的標象就可很快消除。可見這是直接治本而間接治標,一舉兩得。

[學生甲]本例眩暈纏綿 17 年,又曾受鉛粉毒害,身體一直較差,堪稱頑固性眩暈,故屢經中、西醫治療未獲顯效。老師接診後,雖未收迅速息止之功,但能守法守方,服至 25 劑終於基本息止,療效還是較滿意的。據我所知,江老自擬的柴陳澤瀉湯,已經臨床驗證數百例,一般服 2—4 劑便能迅速息止眩暈,不失為一首高效驗方,值得推廣使用。我想知道柴陳澤瀉湯的藥物組成、常用劑量、方解及使用範圍。

[老師]柴陳澤瀉湯即小柴胡、二陳、澤瀉湯合方,另加天麻、鉤藤、菊花。

藥用:柴胡 10g,黃芩 6~10g,法夏 10g,黨參 12~15g,甘草 3~5g,大棗 10~12g,生薑6~10g,陳皮10g,茯苓15g,白朮10~15g,澤瀉 10~15g,天麻 10g(軋細吞服),鉤藤12g(後下),菊花 10g.其中小柴胡湯旋轉少陽樞機,透達鬱火,升清降濁;二陳湯化痰降逆;澤瀉湯滌飲利水。

方中尚寓有小半夏加茯苓湯,亦可降逆化痰,滌飲止嘔;又寓有六君子湯,運脾和胃以治本。加天麻、鉤藤、菊花者,旨在柔潤以熄肝風。

根據“異病同治”的原則,可以擴大本方的使用範圍。如高血壓或腦動脈供血不足所致的眩暈,只要具有真性眩暈的特徵性症侯,投以本方,亦可收迅速息止功。

此外,我近來治療頸椎病所致的眩暈,則去陳皮、茯苓、甘草、鉤藤、菊花,而重加葛根 30~60g引領津液上過頭項,以舒筋緩痙;再重加川芎 30~45g 活血化瘀,通絡止痛。已觀察十餘例,其近期療效尚滿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