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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小米


這幾天,我一再地說,我一再地想----為什麼,為什麼直到現在,我才讀到了這篇文章。現在是什麼意思? 現在是,我的父母已先後去世,而一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光,我沒有和這篇文章相遇,所以在無知中鑄成大錯。

所有的誤解都基於一個前提,我們和臨終者已經無法溝通,我們至親的親人已經無法講出他們的心願和需求,我們只好一意孤行。而本來,只需要一點點起碼的醫學常識,事情並不複雜。

我想起我抓著父親的手,他像山泉一樣涼。我命令弟弟說:爸爸冷,快拿毯子!現在才知道,他其實並不冷,只是因為迴圈的血液量銳減,皮膚才變得又濕又冷。 而此時在他的感覺中,他的身體正在變輕,漸漸地漂浮、飛昇……這時哪怕是一條絲巾,都會讓他感覺到無法忍受的重壓,更何況一條毯子!

我想起直到父親嚥氣,醫生才拔下了連接在他身體上的所有的管子,輸氣管、輸液管、心電圖儀……同時我們覺得他幾天幾夜沒進水進食,總是試圖做些哪怕是完全徒勞的嘗試。母親清早送來現榨的西瓜汁,裝在有刻度的嬰兒奶瓶?,我們姐弟每天都在交流著爸爸今天到底喝了多少水。

現在才知道,他其實並不餓。那時候,他已從病痛中解脫出來,天很藍風很輕,樹很綠花很豔,鳥在鳴水在流,就像藝術、宗教中描述的那樣……這時,哪怕給病人輸注一點點葡萄糖,都會抵消那種異常的欣快感,都會在他美麗的歸途上,橫出刀槍棍棒。

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,在最後譫妄狀態中,卻忽然變得喋喋不休,而且是滿口的家鄉話。我擔心他離我而去,我想喊住他,他毫不理會。現在才知道,那個時辰,他與外界的交流少了,心靈深處的活動卻異常活躍,也許青春,也許童趣,好戲正在一幕幕地上演。我怎可無端打斷他,將他拖回慘痛現實?

我應該做的,只是靜靜地守著他,千萬千萬不要走開。臨終者昏迷再深,也會有片刻的清醒,大概就是民間傳說的迴光返照吧,這時候,他必要找他最牽腸掛肚的人,不能讓他失望而去。

我還記得父親此生表達的最後願望,是要拔去他鼻子上的氧氣管。可是我們兩個不孝子女是怎樣地違拗了他的意願啊,我和弟弟一人一邊強按住他的手,直到他的手徹底綿軟。

現在才知道,對於臨終者,最大的仁慈和人道是避免不適當的、創傷性的治療。不分青紅皂白地「不惜一切代價」搶救,是多麼的愚蠢和殘忍!父親走了。醫生下了定論,護士過來作了最後的處理。一旁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說:兒子、女兒都在,快哭,快喊幾聲嘛。可不知為什麼,我竟然一點也哭喊不出來,弟弟也執拗地沉默著。現在才知道,聽覺是人最後消失的感覺,爸爸沒有聽到我們的哭泣,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難過?

生和死都是自然現象,這我明白。只是現在才知道,自然竟然把生命的最後時光安排得這樣有人情味,這樣合理,這樣好,這樣的----自然而然,是人自作聰明的橫加干涉,死亡的過程才變得痛苦而又漫長。

一天上午。我突然發現我對面的同事淚流滿面,一個50多歲的男人的失態讓我詫異。忙問他怎麼了,他告訴我看了上面的文章想起了他母親臨終前情形,他說就像上文描述的那樣,覺得母親冷了給她穿保暖的衣服,蓋厚厚的被子,覺得母親幾天沒有進食,不停給她輸液,他母親想回家,可他堅持讓他住在醫院。他自認為盡了孝心,可是沒想到給她帶來莫大的痛苦。

人總是要死了,帶來輕鬆、美麗踏進另一個世界,一定會走的更好。現在,我讀到了這篇文章。我要保留著它直到最後的時光,如果有可能,我要求我的孩子照此辦理,任我的靈魂作最後的欣快飛翔。